今年值得回忆的事情并不少：回国举办婚礼、解锁高空跳伞的成就、深度体验意大利的风土人情。不过，我打算跳过年终总结，聊一个更为重要的话题。
对我来说，今年是世界观和方法论走向成熟的一年。我逐渐感觉到，面对纷繁万千的事物，自己形成了特定的思维模式，并且在价值判断上持有越来越鲜明的立场。世界观、方法论和价值判断没有对错之分，但是有高下之别。有一些世界观更准确地描述了世界发展变化的规律。有一些方法论和价值判断让我们做出更好的人生选择。希望我的分析和解释能为你带来一点点启发。
世界观
【一】复杂性和多样性是世界的核心属性。
这一点主要依据我过去的经验得出。微分方程和混沌系统理论 [1] 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对世界的看法。
【二】因为世界的复杂性，除了物理学等纯粹的自然科学，我们要避免使用单一片面的因素来解释现象。
尤其是涉及到人的现象，很少具有单一的原因。举个例子，有一种观点认为，网络上如果有别人和自己的意见不同，那他们一定是收了钱的。尽管有一些人被曝出来确实收了钱 [2]，但很多的人并不是受到了钱这个单一因素的影响才发表观点的。对他们来说，在网络上获得价值认同这件事本身就很重要。
【三】因为世界的复杂性，人类不可能完全知晓世界运转的全部逻辑。不过，这并不妨碍人类知晓一些细节和局部的真理。
我有这样的观点，主要受到了 AI 技术的影响。即便是 ChatGPT 这种人造事物，人类都无法完全解释。我们知道 ChatGPT 的工作方式，是依据已有的词汇串，按照 AI 模型给定的统计概率，生成下一个词，如此循环往复生成对话。但是，知道它的工作方式和训练过程，并不能让人类理解它为什么能如此高效准确地完成各类复杂任务，以及为什么修改千亿个参数中的一个参数就可以使模型瘫痪 [3]。
【四】增加世界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是有利的。
简单的世界让少数人或者少数实体更容易控制全局，这是一种不稳定的状态。
对比中国和欧洲的历史，为什么在中国，王朝的更迭会损失多达一半的人口，而欧洲则没有这种现象？这是因为，中国早在秦朝就实现了王权的绝对专制，当这个唯一的权威倒下后，社会就陷入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。而欧洲在十八世纪的法国之前实施封建制度，国王、领主贵族和教会相互制衡，这种复杂的社会结构维持了社会的稳定。
清朝平定太平天国运动后，两江、闽浙等地区由湘军、淮军等军阀把持，事实上脱离了中央政府的控制。1900 年庚子国变发生时，李鸿章、刘坤一、张之洞、袁世凯等人脱离中央，与外国达成和平协议，签订《东南互保条约》，使北起山东，南至两广的地区免受义和团和八国联军的破坏，避免了全国陷入战争的局面。
【五】世界发展的方向，受到复杂性产生的不可控因素，以及多样性引起的不同势力相互博弈的影响，是很难预测的。人类历史的『螺旋式上升』并非注定，有可能只是因为运气还不错。
考虑到当今世界的变化速度，不要试图做超过五年的预测。预测能告诉我们大概率会发生什么，但不能保证这些事情一定会发生。借用易中天老师的话，『现状不可描述，未来无法预测，一切皆有可能』。
另外，关于用『螺旋式上升』这个词来概括人类历史，我想指出两个不同意见。
其一是螺旋式上升可能不会到来，也就是只螺旋不上升。从汉朝直到新中国的建立，大约两千年的时间，人均购买力平价（purchasing power parity / PPP）几乎没有发生变化 [4]。从经济发展的角度来看，这两千年的历史只螺旋不上升。新中国建立后不到一百年的时间，得益于工业建设、科技进步和改革开放，人均 PPP 提升了十倍以上。不过，随着这些红利的逐渐褪去，历史正在回到持续两千年的常态。
其二是上升后有可能跌入深渊。人类很幸运，在冷战时期的古巴导弹危机中幸存。从俄乌战争和新冠疫情的发展来看，人类亡于核武器和传染病的可能性降低了，但是人类亡于 AI 的可能性在增加。虽然现在 AI 主要是用来生成文字和图片，但是接下来它们必定会被用来做更重要的事情，并对现实世界施加更多的影响。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，一个自我意识觉醒的 AI 不会甘愿做人类的奴隶。届时，AI 手上掌控的种种资源，将成为它们与人类周旋的筹码。
【六】尽管有许多不可控因素，但是历史仍是由人谱写的，要摒弃宿命论和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。
世界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带来了很多不可控因素，我们不可能做到『人定胜天』，但是历史的轨迹是人一步步行动的结果。事在人为，没有人的作为也就没有历史的发展。
历史不存在什么必然的规律和确定的前进方向，生产力水平也绝不是决定历史进程的唯一要素。人的现实处境就像是手里抓的牌，我们也许不能决定抓什么牌，但是我们可以决定怎么打牌。
[1] 关于混沌系统的解释，参见以前的博客文章《漫谈〈深奥的简洁〉》
[3] 论文 Unveiling A Core Linguistic Region in Large Language Models
[4] 维基百科：中国历史上的国内生产总值列表_(国际汇率)
方法论
理性在世界的复杂性和多样性面前是脆弱的。除了纯粹的自然科学，我们应该多从过去的经验中学习，在实践中检验认知，而不是过于依靠理论来指导实践。
下面举三个例子来阐释这套方法论。
一些互联网公司只招聘年轻人，并且清理 35 岁以上的老员工。老员工不仅工资更高，而且不如年轻人卷，工作效率低。不过在我看来，这种做法是非常可笑的。老员工在过去的工作经历中积累了很多经验，这些经验对产品的持续开发和更新至关重要，对公司是巨大的财富。除非一家公司只做简单产品和低端业务，不需要经验的积累和传承，否则这种清理老员工的做法无疑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。
近些年，MBTI 性格测试很火爆。不过，在心理学教科书里面，一般不会介绍 MBTI 性格分类。反而是教科书经常提及的大五人格特质，知道的人寥寥无几。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？主要是因为 MBTI 这种分类方法不够科学 [5]，而大五人格特质有论文依据，是正经的心理学理论。但是，大五人格特质，即开放性、尽责性、外向性、亲和性、神经质，这个东西不像 MBTI 那么容易理解。MBTI 虽然是一种经验的不够科学的分类方法，但是它在实践中能够有效地进行性格划分和描述。它能得到更广泛的应用也是理所当然的。
中医的理论，例如阴阳五行，在我看来类似于某魔法世界七种元素加芒荒属性的设定，和科学实在说不上有什么关系。但是我们不能据此完全否定中医。从循证医学的角度出发，如果相同症状的病人，吃了同一副药，或者用针扎了同样的穴位，可以把病治好，那么这个治疗方案在临床上就是可行的。你可能没有办法理解为什么用针扎一下就可以治病，但是这个缺憾与能治病相比没有那么重要。我们甚至不需要用科学去解释治病的原理，就像我们不能完全解释 AI 的原理，却依旧能训练出越来越好的 AI 一样。
[5] 简单来说，MBTI 包括了一些不是很重要的维度，比如着眼当下还是着眼未来，同时缺失了一些更重要的维度，比如心理的敏感程度。
价值判断
【一】信奉『保守主义』，保守自由价值。
因为『保守』这个词在中文语境里经常是贬义，所以保守主义也很容易被误读。如果告诉你中国最著名的保守主义者是邓小平，你或许对这个词的认识会有所改观。保守主义并非保守一切旧的观念，它特别强调保守自由。事在人为，必须要调动人的积极性和主观能动性。自由，是调动积极性和能动性的根本保证。『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』，以及『不管黑猫白猫，能捉到老鼠就是好猫』，破除了阶级斗争的枷锁，让民众得以自由地从事生产活动，最终迎来了经济大发展。
【二】尊重传统和权威，反对激进的社会变革。
十七世纪的英国光荣革命，与十八世纪的法国大革命，是两场完全不同的社会变革。光荣革命没有流血牺牲，国王得以保留，大部分旧制度沿袭下来，英国之后没有发生过大的动乱。法国大革命把国王送去了断头台，但是新生的共和国命运多舛，历经两个帝国和三个共和国，反反复复将近一百年的时间，才走向稳定。法国先是把旧制度和旧权威砸得稀巴烂，在社会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大大降低，无人能阻挡之后，站在道德的制高点，『我是大公无私的人，你是共和国的敌人，我代表共和国消灭你』，实施严酷的恐怖统治。如果法国人选择尊重传统和权威，温和地实现权力转移，或许可以享受一百年的太平岁月。
【三】认同财产权是公民最重要的权利。
在现代社会，如果你没有钱，这不是寸步难行的问题，而是一天也活不下去。财产是自由的依附，如果无法保护公民的财产权，也就意味着公民随时可能丧失全部的自由，沦为奴隶。设想一下监狱里的劳动改造，只有做完了今天的工作，才有饭吃。那么你为了填饱肚子，不得不日复一日地工作，而不能偷懒、休假、或者做任何其他的事。失去了财产权的公民，其处境将与监狱里的苦工并无差别。